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叔本华:生活如此痛苦和无聊,请给我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日知新 2021-03-14

论痛苦与意志的煎熬

叔本华 文/ 金铃 译

本文转自《哲学人》,ID:philosophs

人们越是内心不踏实,就越想在别人眼中被看作很充实。实质上,虚荣的本意原不过是空洞与无聊。


要了解人的意志 —— 一切活动的根源,这并不是什么难事。它的全解是:由意志产生意欲,由意欲产生动机,由动机产生活动。


无论是谁,只要能闭目静思,就会知道自己的存在原是永无休止地受着意志的支配与奴役的。人受意志的支配与奴役,无时无刻不在忙忙碌碌地试图寻找些什么。每一次寻找的结果,无不发现自己原是与空洞同在,最后不能不承认这个世界的存在原来就是一个大悲剧,而世界的整个含义就是“痛苦”二字。


如果人生不是痛苦(灾难),我们存在的目的就必然完全失败。而事实上,世界不能不是痛苦,存在不能不是失败。既然世界到处充满着痛苦,人从生命的欲望中产生痛苦,痛苦既与生命不能分离,那么我们若把痛苦看作一种偶然和无目的的事,人的荒谬也就莫过如此了。每个人都有一个特殊的不幸。将许许多多特殊的不幸归纳在一起,难道世界的规律不就是普遍的不幸吗?当我们面临各种不幸和悲惨的遭遇而急于得到安慰时,只要观察一下他人的不幸和悲惨的遭遇  ——他人的不幸和遭遇往往超过我们  ——就行。我们很少听人说“我比你快乐”,却常听人说“我的遭遇实际比你还要悲惨”。人人都乐于作如一是说,这就说明人类的命运是多么悲惨了。


就像没有遇到障碍的小溪总是向前流淌一样,人和动物的本性也是如此。所以,我们向来没有真正注意过或意识到什么东西可使我们的意志惬意畅怀,假如我们注意到这样的东西,我们的意志就会被阻挠,就会受到撞击。相反,那些与我们意志相对抗、相阻挠、相干扰的东西,也就是说,所有那些令人不快或引起痛苦的东西,却会以极为清晰的方式,在我们身上留下深刻和直接的印象。就像我们对身体的健康状况不可能有一个直观的意志,而只可能感到诸如鞋子中有一个地方夹脚一样,我们思考的东西,往往是那些不断纠缠于我们脑际的鸡毛蒜皮的琐事。总之,我们通常最关切的东西实质上是福祉和幸福的否定方面,以及与之相对的痛苦的肯定方面。 


我们可以把人的一生看作是在令人惬意之虚无的寂静中出现的一场毫无意义的骚动时节。对人生的所有事件,即便是那些凑合一生的人,到头来也会清醒地认为,生活终究是令人失望的,即便不是一场欺诈,也常充满了神秘,甚至险恶。


痛苦,对无意识的自然界来说,除非特别加以注意,否则很难发现;对有意识的自然界,即进入到动物的生命时,就容易发现,人们不难看出动物生存的痛苦。而在人类的生活中,由于人类所具有的清醒的意识,上述的一切表现得最为清楚。这是因为,意志的外在现象越是趋于完美,其表现出的痛苦就日益显著。智慧愈发达,痛苦的程度就愈高,彼此之间成正比例。一个人越具超凡的智慧,越有清晰的认知,他就越痛苦。天才者,最痛苦之人也。


一切生命,在其本质上皆为痛苦。


人的一切欲望的根源在于需要和缺乏,也即在于痛苦。因而,人生来就是痛苦的,其本性逃不出痛苦之股掌。相反,假若人可以轻易地获得满足,即消除他的可欲之物,那么,随着他欲求的对象的消失,可怕的空虚和无聊就乘机而入。这就是说,人的存在和生存本身就成为他难以忍受的煎熬。由此看来,人生,像钟摆一样遗巡于痛苦和无聊之间。而实际上,痛苦和无聊,乃人生终究至极的要素。当人们把痛苦和磨难都归之于地狱后,那么,天堂所剩之物就只有无聊了。


人由于是意志客体化的最完善形态,也就相应地是一切造物中所需最多的东西了。人在根本上看,不过是活脱脱的一团欲望和需要,是各种需要的凝聚体。人带着一身欲望和需要,在这个世界上孑然前行。万物由天而定,而唯有人自身的欲望和匮乏,是他唾手可取的东西。因此,人活一世,日益操持于欲望需求之中,终日奔走于忧虑烦恼之途,诚惶诚恐地为其生存殚精竭虑。他四面受敌,危机四伏,迈着小心翼翼的步伐,左顾右盼,提心吊胆,时时防备意外,处处留心暗箭。无论是在荒无人烟的野外,还是在文明社会的闹市,他都是这样毫无安全感地踽踽独行。


举凡人生,都只是为生存而奋力拚搏。而且,多数人都深知这场斗争失败的格局,他们直面这场斗争,是因为不为贪生苟活。可那无可避免的死神,总是藏在后台;不过,它随时都可能在前台亮相。生命,就是充满惊涛骇浪的海洋。尽管人可以竭尽全力、乘风破浪地勇闯暗礁险滩,但他之所向,不过是一步步地离那个使他船毁人亡、葬身海底的终局更近。他之所向,即是死亡。他所奔赴的目标,实际上比他所克服的任何艰难险阻都要凶险。


一方面,痛苦和烦恼在人生中是极易膨胀起来的,以至于人们毕其一生所逃避的死神,竟成为人们自愿奔赴的鹄的。另一方面,痛苦和贫乏一旦给人类以喘息之机,人类立即就会产生空虚和无聊,届时,人们又需要消遣。一切生灵之所以终日疲劳不知所终,原不过是为了生存而四处追逐;一旦其生存安顿下来,他又不知怎样去生存了。此时,他就产生了第二种冲动——消磨时间,那空虚和无聊的难熬之苦。于是以摆脱生存的负担,以逃避我们看到那些消除了所有生存重负而饱食终日、乐天知命的人,却开始把自身当作负担了。以前,他们渴尽全力在生命中争分夺秒以图延长寿命;而现在,最终他们却以消磨时光为己任。然而空虚无聊,其害非人们会流露出绝望的表情。这就说明,人这种在根本上并不互助互爱的生物,为什么居然会喜爱社交之根源所在。精神上的空虚无聊是上流社会之通病;而市井小民,除了精神空虚无聊外,便是物质的贫乏了。


于是,究其根本,举凡人生,皆消耗殆尽于欲望和达到欲望这两者之间。欲念在根本上即是痛苦。欲念达到旋即成为一种饱和。目标是瞬息即逝的。占有一件东西便使这件东西的刺激消逝。于是,不是欲念和需求以新的形态重新燃起,就是寂寞、空虚、无聊这些东西迎头袭来。同这些精神上的空虚无聊的搏杀所经历的痛苦,不小于同物质贫乏不足时所经历的痛苦。所谓幸福的人生历程,即是让欲望和满足彼此消长、交替出现的间隔,调整在不太长不太短的时间内,使二者各自产生的痛苦  ——贫乏和无聊 ——减小到最低限度。


痛苦最初的形式是缺乏、贫困以及为苟活生命而忧心仲忡。人们消除痛苦的诸种努力,其结果不外乎是改变了痛苦的形式。假如人们成功地消灭了这种形式的痛苦,那么旋即就会有多种多样的其他形式的痛苦席卷而来。就年龄和具体情况的不同变化,有性欲、痴情、嫉妒、情杀、仇恨、恐俱、声名、贪财、病魔等。最后,当痛苦再也找不到其他形式后它就以使人难以忍受的烦恼和无聊的方式向人们袭来。人们于是又要千方百计地消除空虚和无聊。


人生,即抛掷在痛苦和无聊之间。


人们可以在理论上,把人生看作是由三个基本因素作为其端点的。第一是强有力的意志和激情。这主要表现于史诗和戏剧所描绘的那些伟大历史人物身上。第二是纯粹的认知,即对理念的领悟。这一点的前提条件在于让认知摆脱对意志的依附。这就是天才的生活。第三种是由极度的意志麻木和与意志相联系的“认知”的麻木而产生的那种空泛的遐想或使生命僵滞的空虚无聊。作为个体,多半时候只是偶尔企及这些端点,或说在二者之间摇摆不定。实质上,是殚精竭虑、永不复返地死死追逐着一些芝麻大小的琐事。人们总是难以相信,一方面,大多数人的生活从外表看来是那样的缺乏生机、毫无意义;一方面,他们内心又是何等的空虚,其头脑又是何等的愚笨、迟钝。因此,每一个体,毕生都不外乎是一场短暂的梦,都不过是一幅飘渺的画。


人生就像一些低劣的商品,总在外表包上一些光彩一点的东西。举凡痛苦,总想掩饰;反之,凡是出风头的、光彩的事,都要拿出来张扬一番。人们越是内心不踏实,就越想在别人眼中被看作很充实。人们已愚不可及之极,每每把他人对己之见奉为圭臬,并把这视作鹄的而拼命追逐。实质上,在所有文字中,虚荣的本意原不过是空洞与无聊。


假如我们把人生比作一个圆圆的跑道,上边布满了烧得红红的热炭,也有几块纳凉的休息处,而我们又不得不在这跑道上奔跑的话,那么,那些充满幻想的人,便是那种不断以自己站在纳凉之处或即将达到纳凉之处安慰自己、并想在跑道上继续奔跑的人。但是,那看破个体化原理(即看破时空),认识到事物本性和人性的人,就不会被这种安慰所迷惑。他认为自己应当在这个跑道上的任何一点上果断地跳出跑道。他此时改变了其意志的方向,不再对其自身的、沉醉于现象中的本性表示肯定的态度,而是否定这种本性。这种情形的表现,就是由美德过渡到禁欲。这时,他不再把爱人如己、替他人做事等同于替自己做事当作满足。他此时从内心对这些东西厌恶之极;厌恶求生的意志,厌恶这个世界中的一切本质和内蕴。他时时提防自己的意志与任何事物发生纠葛;对万事万物,他内心深处都抱着一种极度的漠视和逍遥心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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